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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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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邊露了一抹魚肚白,芙蘭起身傳句口信的工夫,看見姑娘屋裏的燈亮了。

“唉,姑娘怎麽又起個大早?夜裏四更才歇下的。”

唐荼荼站在窗下瞇著眼睛瞧外邊,聽見芙蘭說話,沒回,反問她:“今天又進來幾個?”

她住在後院,清靜,前院的動靜全聽不著,只看見印坊後大門處圍了幾個仆役,附近的菜販子每天黎明時分送新鮮菜肉,今早比昨兒多卸了半車。

卸的菜肉多了,只能說明人多了。

芙蘭知道瞞不過她:“今兒有點多,送進來三十四個,有兩個仆婦也染病了。”

每天天黑以後,印坊就落鎖了。公孫大人巡捕房的兵忙活一個白天,附近村子一個挨一個的篩檢,馬車運著鄉鎮間查到的赤眼病患者趕來,大約是黎明時分到。

唐荼荼坐不住:“我出去看看。”

芙蘭:“哎哎,昨兒小杜大夫叮囑什麽您都忘啦?”

她攔不住,眼睜睜看著姑娘往身上裹了棉襖、圍了披風,戴了頂棉帽,帽子外頭又罩一頂帷紗,從頭到腳只有手指頭露在外邊,最後一雙絲綢手套,通身沒一處漏風了。

芙蘭沒話說了,推開門,讓這悶了兩天的屋見了一絲風。

唐荼荼住進來兩天半了,還是頭一回踏出門去。

赤眼病畏光,看見太陽要流淚,又怕受了涼與風寒癥並發,內有積食火熱,再外感風寒,人立馬病倒,藥性還相互打架,眼睛好得更慢。

天還沒大亮,大院裏坐了幾個老大夫,都是附近醫館主動來幫忙的,乃是本地的名醫之流。

大夫養生,都起得很早,縣學的幾十醫士圍坐一圈,聽幾位老大夫慢悠悠地講醫理。

“人之雙目吶,與肝臟互為表裏,肝開竅於目,目為肝之外候,都知道吧?冬天大魚大肉不斷,內藏積火,肝熱上攻,這眼睛就紅嘍——方子要清熱散邪,解毒涼血。”

說到這兒,老大夫忽的一頓:“你們小杜大夫開的什麽方子?拿來我瞧瞧。”

醫士們人手一份單方,廖海忙雙手遞上去。

老大夫對著光瞧:“唔,柴胡、黃芩、甘草,倒也穩妥;吃食上頭,以綠豆、赤小豆、薏仁、甘草煮粥,不錯;拿蒲公英、白菊煎水洗眼,也有療效。”

一行一行看下去,眉頭皺起來了:“怎麽寫了五六個方子?”

廖海:“小杜大夫說赤眼病病因多,未必是因為上火,還可能是因為什麽病毒,小菌……得多試幾個方子。五十餘病人分了十個舍間,每個舍間喝一種藥,用一種洗劑,交叉起來,看看哪間屋的病人好得最快,這叫什麽……”

半天他才想著那個詞:“叫對照組!”

老大夫嘴角一繃,拖長調子嗯了聲,不言語了。

他們顧忌杜仲的師門,畢竟縣裏頭可沒出過一個太醫;卻又覺得黃毛小子,十五六歲數連脈都把不好,哪裏懂醫。

老話說千人千癥千方是不假,可這所有病人全是一種病,根據輕中重癥分一分,酌情增減藥量就是了。

這幾個藥方君臣佐使大不相同,洗劑也有區分,還分了什麽對照組?

“瞎胡鬧。”老大夫不滿地哼了聲:“數典忘祖,凈走些彎路。”

一群醫士面面相覷,又不好頂撞前輩,支支吾吾應了聲。

廖海作為縣學裏學問最好的醫士,家裏往上幾輩行醫,家學淵博。別的醫士羞怯地不敢跟老前輩對答,廖海卻不怵,目光清亮道。

“我倒覺得小杜師父說得不錯,這幾個全是先人傳下來的經方,用了無害,不如試試哪個方子見效最快。”

“至於這對照組,先人也曾用過此法,我才疏學淺,是小杜師父背了典籍,我才知道古醫書裏有先聖人寫過此法,是用來比對各地道地藥材的。”

醫士們各個滿臉求知欲。

“對照組?這是何物?”

“我也發現了,咱們每人拿著的方、煎的藥都不一樣。”

“廖兄你快說呀!小杜神醫這是什麽意思呀?”

廖海一副親傳大弟子的模樣,不疾不徐說:“天下藥材,各有相宜地產,一方土地出一方藥,氣味功力大有不同,比如這人參,好些地方都產,卻屬東北最地道。先人怎麽摸透哪裏的參藥性最好,就是要靠比對,分別拿給病人喝……”

那老大夫被這群半大孩子不輕不重地頂了回去,氣得不輕,一杯茶拍在單方上。

“治病救人,求穩還來不及,輪得著你們猜摸嘗試?甚麽試試哪個方子最好,還不是功夫不深,不敢果斷下藥?”

他一指頭戳在最後一行字上:“這鹽水洗眼,又是怎麽回事?”

廖海怔了怔,不好意思一笑:“小杜師父前日把家傳的醫書借與我了,我謄錄下來了。”

“此法頗難,又要曬海鹽,又要過濾除雜,書上說是對赤眼病什麽病毒感染有奇效。我看來看去,許多不懂,只認出‘鹽水’來。小杜大夫說他也不太明白,等用遍經方還無效,再用此法試試。”

老大夫氣得胡子一抖一抖:“鹽水洗眼,從未聽聞!誰家醫書這麽寫過?”

他們兩邊爭執起來,文人嚷架磨嘰,又都不是博聞強識的厲害大夫,引經據典也東一句西一句的,成不了體系,兩邊說服力都不強。

唐荼荼走近掃了一眼,認出了最後一行寥寥幾字。

生理鹽水……

唐荼荼聽杜仲念叨了三天,大概聽懂了這病病理,再加上自己那點醫學常識,懂了個七七八八。

急性結膜炎分細菌和病毒兩種感染方式,遠遠不是上火那麽簡單。要是細菌感染,後世會用抗生素,病毒感染傳染性更強,用生理鹽水洗眼帶走病原菌見效最快。

杜仲用著古經方,煎藥內服配合外敷,還設置了對照組,已經做到了極致,卻也不免對書上所說的“生理鹽水”動了心思。

問題是,生理鹽水怎麽做出來?

眼看這群大夫一時半會兒吵不明白,唐荼荼揣著這問題往中院走。

新送進來的病人正在登記名冊,人多,安靜不到哪裏去。大院裏的病人都睡得不沈,早早醒了,站在窗前探頭探腦地聽外頭動靜。

天光晦暗,人人都關在屋子裏,黑洞洞的透著點不吉。新送來的病人慌得手腳直抖,隊伍站不齊整。

登記名冊的人吆喝著:“排好隊,上前來。”

“胡富貴,張鶯,胡寶來,胡春喜,一家四口,家住……”

唐荼荼心一沈,出現聚集感染了。

那張病人分布圖貼在院裏,已經不是她手畫的那一份了,原稿留在了縣衙,年掌櫃手下的影衛印著畫了一份,紅點不再零零散散的,而是成了星星點點的斑塊。

前天晚上三十餘例,昨日全天二十多,今兒這一早上送來的病人就有三十多個了。

有的雙眼通紅,有的一只眼裏剛現血絲,這是赤眼病早期,病眼還沒感染好眼,眼花流淚、視物模糊的癥狀還沒表現出來。

病癥輕的是個衣著錦繡的青年,被巡捕房的兵逮來,情緒暴躁。

“你們大夫在哪兒!老子沒病!老子不過是吃了幾天的羊肉,嘴生瘡上火了,怎的把我抓這疫病所來,呸,晦氣!我告兒你們,麻溜地給我放出去,衙門裏有我家親戚,再不放人,老子告兒你們!”

有人挑頭,周圍焦躁不安的病人忙開腔應和:“就是啊,怎麽平白無故就抓人?”

“我擱家裏好好地吃著飯,咣咣咣地敲門,瞧了我一眼就說要帶走。我家兄弟不讓,叫他們推一大跟頭——那幾個兵哪裏是兵喲?跟土匪似的,劈裏啪啦給我一通呲兒,說我不識大體不顧大局,擰了手給我抓這兒來了。”

人群中嚷成一片。

唐荼荼上前幾步,問公孫家一個臉熟的仆役:“怎麽回事?”

那人往她這邊湊了湊,掩著口要悄聲說話。唐荼荼忙往後躲:“您離我遠點說,沒事,我能聽著。”

公孫家那仆役一楞:“嗐,忘了姑娘染疫了。”

又退後一步把帷帽戴上,壓低嗓子說:“告示已經貼遍縣城了,鎮上還好點,有民兵幫襯著,篩查起來也快——可查到了那些村裏頭,忒要命,各村裏長沒幾個管事兒的,敷衍塞責,還提前吩咐染了病的村民藏起來應付搜查,這不是胡來嘛!”

“村裏那麽些破屋爛院,往裏邊一藏,誰能逮出來?巡捕房只能拿著名籍冊一戶一戶地算人頭,查住了,人家也不聽話跟著走啊,兩邊抓扯幾下,就鬧出了這亂子。”

“把大少爺和四姑娘氣的,沒法兒了,回去找大人,想要大人批個拘捕令……”

唐荼荼一激靈:“不行!絕對不行。”

集中隔離,本就是容易引起民憤的事,拘捕令一下,這事兒性質就變了。

“哎唷你怎麽打人啊!”

場中的爭執已經變成拳腳沖突了,青年力氣不大,脾氣卻厲害,扯著一個醫士就打,幾個捕快連忙沖上前摁住他。

周圍醫士年紀都小,看診的抓藥的全躲得遠遠的,只杜仲一人起身,戴著手套扒著那男人眼皮瞧了瞧,給他確了診。

“分到輕癥屋罷。”

“庸醫害人!”

那青年一蹦三尺高,臉紅脖子粗,扯著嗓門招呼周圍:“大夥兒都睜大眼睛看看吶,看看這群狗奴才身上的字兒!巡捕房是什麽地兒啊,抓賊抓偷兒的,什麽時候輪著巡捕房抓病人了!”

“就算老子得病,你把老子往醫館送啊!給我抓起來關個屋,吃喝拉撒都在裏頭,這不是害人是什麽?還紅眼,好好的人怎麽就全紅了眼,我看是你們官商勾結搞邪術!”

大院屋裏屋外的病人,全被他這通嚷嚷給震住了。

張捕頭一聲厲喝:“拿下他!”

那青年一個勁兒地掙,嘴裏罵罵咧咧“縣衙有人”,還是被捕快擰了手帶走了,聽得周圍百姓噤聲不語,人心惶惶。

等這位被分派了屋子關進屋裏去,才總算消停。

新來的病人占滿了最後幾間空屋。唐荼荼算了算印坊房間,再這樣下去,五人寢就得增成十人寢了,同屋裏住的病人越多,交叉感染的風險越大。

圖上又添了三十多個紅點,清早飯還沒好,洗眼睛的藥液和煎服藥湯已經給各屋發下去了。

唐荼荼閉著氣灌下大半碗,一顆果脯扔嘴裏,三秒鐘消滅了一碗藥。

送藥的小女醫跟她年紀相仿,笑了一聲,收碗離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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